杏林手记丨那些令人抓狂的行医瞬间
作者：博雅我点高香敬神明，
抵我心中意难平，
再把高香举过头，
愿我不染人间愁。
一
今年年初的一天早上，我着急忙慌地往医院赶。突然电话响了起来，显示来自山西阳泉。
接通后对面自报家门，原来是去年在我这里手术的一个病人。
算下来，从读书时开始，经我诊疗过的病人少说也得七八万，但印象很深的并不是很多。
很不巧，我对此人印象极深，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好，而是因为他奇葩得很。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干啥事都让人很不爽的病人，比如让他做个心电图，他会一直问你为什么要做；让他做个CT，他会问你辐射有多大会不会影响他寿命；术后开了抗生素，会问你为什么不开另一种......解释之后还能继续跟你巴拉巴拉一大堆。
所以还没等他开口，我便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聊了几句，原来他侄女今年报考了我们医院的研究生。虽说成绩还没出来，但他侄女觉得自己考得很好，想让我帮着联系某个科室的某导师。
我：“这个？”
他：“你有难度啊？”
我：“我跟那主任不熟啊，人家也不知道我是谁。”
他：“怎么可能？你们一个医院的还不认识？”
我：“我们医院医护加起来几千人，我怎么可能都认识？”
他：“那你找你们主任帮忙联系一下呗，他总跟那个主任认识吧？”
我：“你觉得这样麻烦俩主任好意思吗？”
他：“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在你们那里花了那么多钱，这点忙都不帮吗？”
“你要有医德啊！”他补了一句。
我：“这特么跟医德有个毛关系？”
他：“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家那么困难，又在你们医院花了那么多钱，你帮忙难道不应该吗？”
我果断挂掉电话并拉黑。
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劲，然后逐渐开始释然了，因为人家————这是以为照顾我生意了！
这就好比说，我花了几百块去小区门口吃麻辣烫，或者花几千块钱住总统套房，服务员自然对我客客气气，照顾有加。
然而人家在我这里做手术花了好几万，我特么就这态度？
果然没医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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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现在想来，我确实干了不少没有“医德”的事儿。
疫情前的某一天，我出上午门诊。电脑显示已经挂了四十人，如果按照以往的经验，算上加号的和关系户，这一上午没六七十个病人结束不了门诊，又是累成狗的半天。
国家卫健委的规定是一患一陪，一个人一个人地看病。
但泌尿外科有两个特点：
一是因为或多或少涉及到隐私部位，所以大多数病人需要花不短的时间才能解释清楚；
二是门诊病种比较单一，除了泌尿系统肿瘤，就是尿路感染或膀胱炎、前列腺炎之类的，也就是说，大家得同一种疾病的概率很大。
所以，我就把门诊习惯稍微改革了一下。
比如同时进来五个病人，连家属一起大概5～10人，我对每次进来的第一个病人多讲一些相关知识，并嘱咐其他病人和家属都听我讲，这样后面遇到差不多病情的人，我就不用重复太多。
效果非常不错。既满足了大部分患者及家属都想多听医生讲一些疾病的相关知识的心理，又能保证看病秩序（插队的患者都被看病的家属赶出去了），这减少了我最起码一倍的工作量。
但也有一个明显的缺点。
因为那时我每周只出半天门诊，所以有部分前一次门诊的病人做完检查后我已经下班，只能这次来找我看结果。但医院的规定是先看完当天挂号的病人，方便他们抓紧时间去做检查，而以前的病人要放在最后看，这就导致很多只看结果的病人不满意。
结果就是总有人想早点看结果，就各种想办法，有自己来的，有同事领来的，有好言商量的，也有大呼小闹的。
总之，就是想让自己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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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来了一位老太太。没有敲门，径直走到我面前，要我给她看超声结果。
我看这个老太太身轻如燕、健步如飞、红光满面，便说：“阿姨，您这个结果我一会儿看。您看现在这么多人，我先处理完。”
结果这个老太太极其不满意，就是不想等，一定要求我马上给她看。
诊室里的其他病人和家属也不满意了，纷纷指责她。
但老太太岿然不为所动，非要加塞儿，理由是要赶火车。
“你看一眼就行，就看一眼。”
我好生烦恼，跟在看的病人商量了一下，便把她超声报告拿来，上面写着：左侧肾囊肿，建议复查。我又看了囊肿的大小，不到3cm。
“左肾囊肿，3cm，不用手术，每年复查超声。”
因为病情简单明了，我也有些生气，所以并没有和颜悦色，只是语气生硬地回答她。
结果老太太立马翻脸，指着我鼻子喊道：“我说让你看一眼你就看一眼啊？你怎么这么没有医德啊？”
我强忍着怒火，拿来报告又看了一眼：“还是肾囊肿，3cm，不用手术，每年查超声，观察就行。”
“还要我再看第三眼不？”
老太太没说话，抢过单子就离开了。
我也没有在意，反正塞儿也加了，报告也看了，诊疗意见也给了，诊室里其他患者也对她骂娘了。我除了语气生硬些，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就在我以为这事儿已经翻篇的时候，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一个投诉。投诉了两点：第一，开了超声报告不给看，是因为没有拿到超声的回扣，没医德；第二，在病人百般努力下，我只看了一眼，没医德。
总之就是没医德。
我回复道：“第一点不用解释，自己医院的超声哪来的回扣？第二点，我明明看了两眼，诊疗意见也给了，不信问当天在诊室里的几个病人。”
之后怎么处理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我会在她的电子病例上记上一笔：有潜在医闹迹象，同事们要小心。
并且，以后找我加号肯定是没戏了，老死不相往来也挺好。
这是我被投诉没医德最近的一次，以前叫号三次不到改叫下一个病人，他们会说我没医德，不是我专业的病建议退号，也会说我没医德。
但我想说的是：当“医德”被这些既蠢又坏的人用于一些绳营狗苟的事情，然后让按规矩办事的医务人员去遵守他们的规则的时候..
这也是蛮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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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前辈们经常跟我讲一句话：那些动辄给你下跪的人，一定要小心。因为他能够轻而易举下跪，也会转眼翻脸不认人。
当年我在普外科轮转，遇到一位对我很好的带教老师。
五十多岁，再彪悍的人都该略显疲态了，但他没有，永远精神抖擞，走路带风。
临床搞得好，科研没落下，领导着一个病区，还带教硕、博研究生，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堪称吾辈楷模。
最令我敬仰的是，他的收入真的只来源于工资和绩效，以及一些必要的学术会议的差旅费，一点其他灰色收入都没有。
全院上下都特别尊敬他。
有一天，突然送来一个急腹症患者，在进手术室的时候，患者家属可能因为害怕，一个劲儿地往主任手里塞红包，当然，被老师很严厉地拒绝了。
转头，又要把红包塞给我，我迅速避开。
突然，家属直接给老师跪下了，边磕头边说规矩他都懂，不收钱医生不好好给手术，让老师行行好。
因为患者情况紧急，要争分夺秒处理。为了安抚家属心理，老师暂时收下了红包。
红包不厚，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老师收下红包，家属马上站了起来，我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态，甚至目光也鄙视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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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很顺利，出了手术室，老师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找到患者家属，把红包还给他。
家属都不带犹豫的，很果断地就收下了。仿佛，之前下跪的事情根本没发生一样。
患者是坏疽性阑尾炎，送到医院时已经是腹腔大面积感染，手术虽然很成功，但术后恢复要很长时间，并且随时可能出现一些突发情况。我们建议患者多住一段时间。
但住到第三天，家属就执意要出院，我们怎么劝都没用。
家属的行为并不受医生的意志为转移，于是，最后，老师把家属拉到一旁，事无巨细地把出院后注意事项讲给他听。
但患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边玩手机边敷衍着：“知道了，知道了，怎么这么多事儿啊？早知道就不做这个手术了。”
完全不像当初下跪时那般窘迫。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半个月后，这个患者又来了，因为高热。
接诊的是我和另一位老师。把患者衣服脱掉，伤口暴露出来，我震惊了——伤口溃烂，散发着恶臭，缝合线都已经崩开了，很明显，感染已经不止一两天了。
“你们洗澡了？还是没按医嘱换药？”
患者和家属并没有作声。
先不管这些，重新清创缝合，住院抗感染治疗。
第三天，老师收到一纸诉状，家属把老师给告了，理由是老师收了红包却不认真做手术，导致伤口感染，没有医德。随后拿出了一段老师收红包时的视频。
我特么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录的。老师百口莫辩，因为收红包的地方，恰恰是医院的监控死角。
经过协调，老师最后赔了一笔钱，大概是一万，当时那个红包的十倍。
也不知道这区区一千块钱，特么的想恶心谁？一个全国知名的普外专家，难道就值一千块钱？
当然，这钱是医院出的。
其实按照我们医院的江湖地位和法务，如果跟患者较真，获胜的概率几乎是100%，但这意味着老师要三天两头提交各种材料，并且时不时配合调查。
病人家属有的是精力跟你耗，但对于临床、科研、教学一把抓的老师来说，确实有些为难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老师在医院的地位和口碑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因为全院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他的为人，就连保洁阿姨都念他的好。
恰恰是这样的好人，被玷污得说不出一句话。
随后，老师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变化：走路慢吞吞，再也不像之前那个如风的男子，不再神采奕奕，时不时端着一杯茶望着窗外发呆。
我一直觉得他很年轻，那几天，走在他后面，才发现他确实是个快奔六的老人了，再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
都说人活一口气，当这口气在的时候，往往能支撑着他向前，一旦这口气泄了，人便会随着这口气垮掉。
我知道，老师心里有着崇高的信念，但正是这个信念的崩塌把他压垮了。
之后，我离开普外科去了其他科轮转，跟老师的接触逐渐少了起来。一年后，听说他带完那届研究生就远离了教学岗，科研也不再抓，再后来，连临床也退居二线了，靠着在医院的资历调到了行政岗位。
我那么敬仰的一位老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是偶尔在医院后勤或院办看到他苍老的身影。
时至今日，老师早已退休，人也年近七旬。
我也不知道老师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我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个病人和家属拉入了医院黑名单，他们今后不可能再享受到我们医院普外科门诊或住院部的任何诊疗服务。
这似乎是我们唯一能够为主任以及后来人做的，不合法理，但合情理。
发扬人间正义，维护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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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医德这玩意儿确实是个非常奇特且玄幻的东西。
但大多数老百姓看病，其实是分不清医术与医德的区别的。
老百姓眼中的医德，极端情况是看病不谈钱，或者小钱看大病。
稍微受点教育的，是希望医生重视他所反应的每个情况，小到夫妻吵架，大到月经不调。说白了，就是其他医生给他看病五分钟，突然有个医生跟他叨咕了半小时，那这个医生就是有医德。
至于看病效果，那就另当别论，毕竟人们首先需要的是情绪上的安抚。
这一点其实和川普是相似的，执政时调动人民情绪，至于效果那是后谈。
但我想说，
过敏性休克，不会因为你医德好，仅用激素而不用肾上腺素就能抢救回来。
严重的呼吸衰竭，不会因为你医德好，仅靠吸氧而不用呼吸机就能脱离生命危险。
急性尿潴留，不会因为你医德好，仅吃药而不用留置导尿管就能把尿排出去。
所以，针对疾病的预后，真正起关键作用的，是医术。
比如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病人，得了肿瘤，我们让他康复，这是医术。
比如第二个要加塞儿的老太太，我给了她最合适的治疗方案，而不是忽悠她去手术，这是医术。
比如第三个急腹症患者，老师用精湛的医术，避免了她整个家庭的破碎，这也是医术。
当然，没有关怀的医术是冰冷的。
但是，每一个患者来医院的第一要务不是来享受服务的，第一还是享受治疗，这是他们的第一需求。
所以，反过来看，没有医术的关怀是滥情。
与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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