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菜567 发表于 2023-8-16 16:07:52

杏林手记丨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本帖最后由 青菜567 于 2023-8-16 16:07 编辑

距离上次《杏林手记》的更新已经过去两个月,以致于很多朋友发私信给我,问我是不是不会再写了?

首先给大家一个承诺,《杏林手记》会一直写下去。

只是最近确实忙些——工作忙,心里也忙。

两个月前吧,大概连续一周,每天都能梦到母亲,有时缺钱,有时缺衣,有时生病。

母亲去世已经五年,我写文章也够四年,每次的写作内容,不管是否与她相关,我总会想起她。而今知道她在那边过得并不好,我心如刀割一般难过。

工作忙尚好处理,扛一扛就过去了。

但心里的坎,则需要一个漫长的重建过程。

慢慢来吧。


那是我第一次以病人的身份去看急诊。
突然牙疼,疼痛难忍,便去了离我家最近的一家医院。

进门不知道口腔急诊在哪里,便去导诊台前咨询。但前台两个导诊小姑娘并没有理我,因为她们俩正在被迫吵架。

一个中年啤酒肚纹身男用手指着导诊员:“你他妈这是什么态度?我弄死你们信不信?我就不去,我就要在这里让你们给我做!”

指头几乎要戳到小姑娘脸上。

小姑娘脸涨得通红:“您在这里跟我们吵架没用,您要是想尽快就诊,建议还是按照我们提供的办法,这是最快的方式。您再这样吵,不但看不了病,我们也可以直接报警。”

啤酒肚纹身男:“你报警啊,你敢报我就敢弄死你。”

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啤酒肚纹身男骂骂咧咧的行为激起了民愤,在其他患者的骂喊声和自己家亲属的拉扯下,终于走了。

队伍又开始动起来。

那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队伍排了还是有十几米长,而导诊员需要一个一个跟他们对接。

轮到我的时候,我一边问一边感叹:“你们真不容易啊,要面对这么多人,每个人的诉求还不一样,还要站一晚上。”

小姑娘眼泪马上就出来了,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疲惫:“其实忙呀累呀都还好,毕竟干的都是这份工作,就是有的人不讲道理,脑子不清楚,你帮他他还要骂你……”

忙,累,不被理解,莫名其妙被攻击,这就是急诊导诊台的日常。

而我只是出于礼貌客套了几句,就让一个小姑娘激动地跟我交心感叹,心里一阵酸楚。

图片来源:摄图网
咨询完,挂好号,在急诊大厅等着机器叫号。

突然一群人推着抢救床冲了进来,“快让开,快让开,医生!”

我离得远,看不清床上那人什么情况,只是通过人群中的缝隙看到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身上绑了很多纱布,还有浸透纱布的血迹。

床直接推进了抢救室,十几秒后,一个中年大妈闯了进来,冲到抢救室门口,失魂落魄地坐下,像一个被掏走了心的布娃娃。她眼神空洞,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妈就你一个,我娃肯定没事的,让妈妈替你,让妈妈替你。”

我看不得这样的事情,恰巧也轮到我看病了,起身便去了诊室。

做完检查和化验,结果还要半小时才能出来。急诊大厅嘈杂,我决定出去在门口坐一会儿。

一出门,便看到一个女生在夜色里一瘸一拐地走着,边走边嚎啕大哭。

她哭的非常专心,门口人来人往,叫喊声、打电话声、救护车鸣笛声,她旁若无人,每个路过的人都会侧头看她,但她沉浸在自己的哭声里,毫不在意。

哭声凄惨又绝望。

哭累了,她坐到急诊门口的台阶上,离我不远,抽泣着。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问她:“你怎么了?”

她好像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又继续哭了起来:“车翻了,我老公骑车带我回家,我突然想吃蛋糕,谁知道路上有个坑,我们摩托车翻了。我只是把腿摔了,可我老公摔了出去,现在他还在手术……你说我怎么这么欠呢,吃什么蛋糕啊……”。

“如果他有事我怎么办,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她的眼妆已经花了,眼睛红肿,头发一缕一缕的,细看之下,额头上竟然还有几粒因摔倒而粘上的沙子和小石头。

“手术室不需要陪同和签字吗?你怎么还出来乱走,何况还摔了腿?”我问道。

她哆哆嗦嗦地说:“医生让我出来买点东西,可能也是嫌我哭,可我真的忍不住。”

我看了一下她流血的右腿,说:“你这也出不了门呀,你在这里这坐着吧,我帮你去买东西。你冷静一下别哭了,你老公出来还得你照顾呢,留点力气。”

她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同意了。

我按照她的要求买了相应的物品,又给她买了两瓶水。刚才一顿恸哭,嗓子估计也累了。

“谢谢您呀,帮我这么多。多少钱我给您转过去,我不能欠你的。”

我们推让了半天,最后我说:“你别客气了,把钱收好,你老公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眼瞧她眼睛里又快速蓄满了一汪水,于是赶紧说:“你快去手术室吧,看看你老公手术做得怎样了。”

她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朝手术室走去,走了几步,转过身冲我工工整整鞠了一个躬。

那天是2017年6月7日。

那天上午,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母亲得肺癌的消息。

图片来源:摄图网

母亲诊断出肺癌时已是晚期,靶向治疗失败后,进入化疗阶段。

我白天上班,母亲就交给家人照顾,下班后,我来负责母亲的饮食起居。

肿瘤科永远忙忙碌碌。

母亲所在的病房,一个房间两张病床。

晚上九点半,我安顿好母亲睡下。白天忙了一天,第二天还有手术要做,我支起行军床躺了下来,抓紧休息。

但我并睡不踏实,当时心情很沉重,一是性格使然,我本就不是开朗外向的人;二是母亲的病确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迷糊间,忽然传来一股味道,犹如咸鱼发酵,很是浓烈。

那时已进初冬,白天开窗通风不觉得冷,虽说暖气尚可,但晚上必须要把窗户关严才行。

我意识到,有人脱鞋了,未洗脚。

邻床是位老太太,她跟我母亲都是病人,自然可以排除,我的脚也不会有事。

问题出在老太太的陪护上。

我再也无法入睡,理性告诉我,大家都睡了,这种事情不必摆到台面上来。

但忍着吧,也实在让人为难。

跟母亲叮嘱了一下,我便来到同事值班室对付了一宿,每间隔俩小时,回病房查看一下母亲的休息情况。

一夜没休息好,导致我第二天手术时注意力都不是很集中。

图片来源:摄图网
下班后,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又来到肿瘤科,母亲拉着我的手,很是心疼。

邻床老太太干瘦如柴,皮肤黝黑,身高不足150cm,体重目测也就70斤。

老太太是淋巴瘤。

见我进来,她主动找我攀谈,问我昨天晚上后半夜去哪里了?

我不太好意思说,母亲担心我今晚依旧睡不好,就道出了实情:“这孩子从小鼻子就灵,昨天晚上说有脚臭味儿,一晚没睡好。”

老太太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大,你去买双拖鞋吧,已经有好几个人说臭了。”

一个中年妇女脸涨得通红,眼神闪躲,好像在找一个地缝,无助伴着惊慌。

“一双拖鞋,最便宜的也要十块钱,家里有,就是出门太急忘带了。”

她嘟囔着为自己辩解,同时有点气恼母亲在外人面前这么说。

她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有些污渍,在灯光的照射下,毛球清晰可见,下摆那里甚至已经开了线。

穿着一双棉鞋。

老太太有点恨铁不成钢,又催了一句:“快去吧,半个月不洗,脚都要闷坏了。”

我忽然想起来,值班室那里有我出差带回来的一次性拖鞋,说是一次性,但质量很好,穿十天半个月也不成问题。

起身便给她拿来一双,老太太和她忙声道谢。

图片来源:摄图网
在卫生间洗漱了一阵,出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了怪味儿。

误会解除,大家都是病友,慢慢也就熟悉了起来。

老太太今年八十,七十五岁那年发现淋巴瘤。她本来想着就不治了,但拗不过孩子们,治着治着就挺了五年。

得了这个病,就是添油战术,打了化疗,就得想办法补血。

血红蛋白少了,补血浆。

白细胞少了,打升白针。

血小板少了,输血小板。

前前后后住了十几次院,艰难续命。每次花钱有多有少,最多一次15万,最少一次3000。

费用相当高。

老太太已经在放弃的边缘,趁她家老大不在病房时,她不止一次跟我母亲说过想一走了之。

老太太家在北京郊区农村,并不富裕。老伴走得早,留下两女一儿。两个女儿都务农,儿子做点小买卖。

老太太没有收入来源,好在三个孩子很孝顺,一直出钱。儿子出70%,两个女儿各承担15%,陪护女儿负责,很合理的分工。

而这次住院,是老太太突然晕倒在灶台边,恰巧轮到大女儿陪护,直接来了医院,因为走得急,就穿了一身衣服来,一件换洗的都没带。

一身衣服,不洗澡,半个月。

现在想来,还是从头到脚地瘆人,并不是那彻夜的酸臭味儿,而是那半个月,她是怎样熬过来的?

一双棉鞋,不换袜子,还是汗脚,陪护病人15天……

几块钱的拖鞋却舍不得给自己买。

图片来源:摄图网三
老太太很热心,分享欲极强,她手里有什么好东西总会分给母亲一些。

但老太太情况并不好,上次化疗后,血小板一直升不上来,大概15~16左右的样子。

平时化验抽血不按个半小时,血能淌一胳膊。

尽管她有新农合以及各种贫困证明,但输一次血小板也得花费2000块钱以上。

小康家庭尚且不能承受如此重负,何况这个务农家庭?

第三天是周末,下午时分,我有点累,靠在母亲的病床边迷糊着。

“姑娘,你再给我用盐水冲冲袋吧,我看还有不少呢。”

老太太喊住正要拔针的护士。

护士愣了一下,很快就又明白过来。

“阿姨,这个血小板里是无菌的,不能用盐水冲的。”

老太太又补了血小板,看着米黄色的液体流进她身体,她心疼得很,还剩一点的时候,她就让女儿转转袋子,希望尽可能少点残留。

到最后,提出让护士用盐水冲冲血小板袋子的想法。

五年的治疗已经掏空了老太太的身体,她的病情在逐渐恶化;而这种让孩子们花钱续命的方式,更让老人从心里无法接受。

双重煎熬下,老太太心态也在断崖式崩溃。

于是在第四天,老人坚决要求出院。那时她的血小板刚过20,还是非常危险的状态。

但老太太执意要走,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只是临走时,她拉着母亲的手,说了几句体己的话便不再言语。

相处时间虽短,但她和母亲都知道,从此一别便是永别了。



再后来,我没有见过老太太。我们没有留电话或者微信,想必她早已云游天国了吧?

我也再没有提脚臭的事情,不管对谁。

再后来,母亲也离我而去。

有人说,珍贵的东西要守护好,久而久之会变成唯一。

谁都想过得舒服,玩得开心,但生活的苦难,往往会把希望捶得粉碎。

到最后,预期一降再降,变成了能活着就很好。

如果不幸失去,那就是皮也没了,骨也碎了,直至夜不成寐,食不甘味。

最近时常回忆跟母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以童年居多。童年的回忆还是很甜的,只是半夜想起时,没一杯烈酒就睡不着,看着窗外的星星点点,对我冷冷眼。

于狂歌浩热之际寒,情至深则不寿。

且关山难越,无人悲失路之人,是也!

图片来源: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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